二 槐树影子

    金姐三十岁那年,雪姨已经六十岁,头上的乌丝在岁月的侵蚀下已渐渐的愁成了白发,她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的发愁过,即使在她男人死的时候,一向以为自己比男人强的雪姨,向来也没有将男人当成生命中什么重要的东西,这十几年来家里没有男人,她自己一个人带着孩子,不是也一样活过来了吗?更何况,她的那个男人,纵使现在活着,也不过就是比死人多口气罢了,这样的男人,至少是在金姐面前,不提也罢。

    可是,金姐她,毕竟是那个男人生的,怨不得,连饺子也不会煮,直到现在,也不见有一个媒人来上门提亲,看那样子,金姐心里其实也挺着急,是个女人都会着急的,那毕竟是一辈子的事,是个女人,都应该比任何替她着急的人都还要着急。

    这是雪姨生平第一次知道什么叫着急,满头的白发,苍老的身躯,一双渐渐泛起白雾的双眼,如今已经连煮饺子的锅都快看不见了,一向自以为强壮的身体就这么垮下去了,她以后再也不能煮饺子给人吃了,金姐也不能,这是一个很危险的信号,她们迟早会再给赶出槐树岭的,她男人活着的时候就是如此,势单力薄的人很少有在这里生存下去的机会,是个有脑袋的人都知道槐树岭是个什么地方,天子脚下却又山高皇帝远,山清水秀却又鞋湿路滑的槐树岭,如果没有一点可用之处,那么即使是槐树底下一口井里的水,也是不许你喝一口的。

    这就是生活,想起来足以让人心惊肉跳的生活,在这个世上,人活着总要有些资本的,至少是基础,而一个女人活在这世上的基础,说到底,也许不过就是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

    而眼下,这似乎已经成为雪姨有生之年最伤心的事。

    很快,没有男人的恶果就在雪姨的饺子馆关门不久显现出来了,而第一个让她见识到这个恶果的,就是自己一直以来都谨小慎微的仰人鼻息的两个邻居,七姐和四姐。

    雪姨知道自己惹不起她们,事实上她在槐树岭本来就是谁也惹不起的,自从她男人死了,她在这里苟且偷生的活着,本来也没少了挨打,那时候,她挨打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她没儿子,打她的人,从来也不怕日后被她儿子找上门来报仇。

    所以,她一直在槐树岭里谨小慎微的活着,从不敢去招惹任何人,屋顶的梁子坏了,也不敢让人知道,怕半夜里被人砸石头,坏的更厉害。

    但是这一次,那个不争气的屋顶坏的实在是太厉害了,雪姨不得已吩咐金姐爬到房子上去将半个屋顶取下来,将屋顶从新修理一番。

    金姐将取下的屋顶上的石头瓦块一块块的堆积在自家的门口,眼看着天要下雨了,她赶快爬到屋顶上去取最后几块瓦块,不过还没等爬上房子,就感觉到自己的一只脚被人攥在手里用力的向后一撤,她的身子在如此巨大的力量下七上八下的晃了两晃,然后,“啪”的一声,翻身从屋顶上一个倒栽葱滚了下来,摔的半个身子生疼。

    雪姨闻声从屋子里跑了出来,隔着昏花的双眼,影影绰绰的看见瘦高的七姐一手掐腰,一手指着她的鼻子质问她,“为什么把砖头瓦块往我的门前放,你的房子不大,胆子倒是不小。”

    雪姨听了之后莫名的愣了一愣,“嫂子,这是怎么说的,”她揣揣不安的搭讪着说,“咱们两家虽说是对门,可是中间毕竟还隔着一条几丈宽的大街呢?怎么着,这些瓦块也没有长翅膀飞过街去不是?嫂子。”

    “哦,你家的门口,”七姐圆瞪着眼睛从鼻孔里面“嗤,”的一声尖笑出声来,“啊呀,你个死寡妇,怎么不睁开眼睛看看,这槐树岭的哪一块地上写着是你的呢?这地原本就是我们家的,你看,门口这棵大槐树的影子,不是已经照到这里来了吗?”她尖尖的嗤笑着说,说完,两眼一瞪,鼻孔一翻,铁青着脸指着雪姨的鼻子狠狠的警告她,“一刻钟的功夫,给我把烂瓦搬走,迟了一分半分,可别怪我男人出来,把你们全家剁碎了喂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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