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殿中变得越发安静,宫灯内烛火长明,一盏又一盏,徒然地照着明。

季尧看着季寰的脸,忍不住伸手碰了碰季寰的手指,冰凉凉的,索性握着塞进了被褥。

“皇兄,是不是很恨我?”季尧自言自语。

季尧笑了下,像个要寻长辈撒娇的孩子膝行着靠近了龙榻,挨着床沿坐了下去,说:“是我我也要恨的,不过我不会给别人这样对我的机会。”

他说:“皇兄,你真是我见过的最天真最善良的人了,小时候母妃疯疯癫癫的时候总骂你母后恶毒,心机深沉,一肚子坏水,你说你怎么就这样好。”

“可是你好又怎么样,”季尧一只手搭在床边,枕着下巴,叹气道:“皇帝只能一个人做。”

“皇兄,你拦着我的路了。”

季尧又笑,看着季寰,道:“皇兄,我小时候做过一个梦。”

这是他不曾对任何人说起过的,包括杨贺。

“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当皇帝了,”季尧皱了皱眉毛,神情却罕见的,有几分惊惧和心有余悸,“梦里只有我一个人坐在高高的龙椅上,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底下也没有人。”

只有无边的黑暗和孤独,他像是被套进了华贵的囚笼里,冕毓沉重,压着他,一串串的缀珠垂着。刻骨的孤独如冰冷的潮水,让人喘不过气。

那个梦就像一个可怖的预兆。

季尧鲜少有恐惧的情绪,梦醒之后却浑身冷汗涔涔,梦中的感觉太过孤独无望,仿佛这就是他的将来。

季尧怕极了。

直到他看见了杨贺。那年隆冬,季尧爬上了墙头,一眼就看见了杨贺,杨贺仰起脸,对他笑了起来。冬日里的阳光透着暖,少年内侍肤色雪白,眼睛漂亮,一笑起来能迷人眼,干净柔软得不像话。

尽管他知道,那都是假的。

季尧轻声说:“皇兄,我不会让自己变成梦中那样的。”

就是死,他也要把杨贺绑在他身边。

这一夜变得漫长,滴漏一地一滴地漏着,喊杀声渐渐逼近皇宫。

道道宫门告破。

宫中人心惶惶起来,殿门外跪着的老臣也开始对望不安。

杨贺始终波澜不惊,冷静得不像话。

晨光微吐,东方渐渐露出了鱼肚白,朝阳映亮出了宫中的红墙琉璃瓦,勾勒出精巧金贵的飞檐。

突然间,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萧百年和几个禁军统领出现在杨贺视野之中。

一颗心陡然落了地。

杨贺不动声色间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

他们几人浑身浴血,利落地单膝跪在地上,扬声道:“天佑我大燕,贼子悉数伏诛,臣等幸不辱命!”

声声振耳,浩浩荡荡传了开去。

身后的门慢慢地开了,季尧走了出来,脸上没什么表情,轻声说:“皇兄驾崩了。”

杨贺怔了怔,周遭已经响起了一片哭声。

杨贺恍惚地看向季尧。

季尧看着杨贺,眼神不闪不避。

帝王驾崩总是要哭的。

过了片刻,便有老臣一边掩泪一边说:“陛下可有遗诏?”

季尧说:“皇兄病重,无力开口立遗诏。”

旋即,又有大臣道:“国不可一日无君,王爷平叛有功,英明睿智,老臣恭请王爷登基!”

季尧没有说话,只一眼不眨地看着杨贺。

杨贺闭了闭眼,退了半步,当即行了一个大礼,伏地长声道:“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杨贺一表态,此起彼伏俱是臣服声。

季尧浑然不管,像是没有听见,任朝拜声一记又一记传远。

不过须臾,他就倾了身,将手递给杨贺。杨贺抬起眼睛,对上季尧专注的目光,心尖儿颤了颤,鬼使神差地攥住了季尧的手。

刹那间,杨贺好像终于踏着了实处,真真切切地重新活这一遭。

他不会死于季尧登基那一年。

他还有很长很长的路可走,无论是好或坏,季尧都会和他一起。

宫中血腥气重,季尧和杨贺仿佛踏着尸山血海,周遭声音和人都已远去。

从今往后,声名狼藉也好,遗臭万年也罢,他们的名字将永远留载于史册,被钉在一起,至死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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