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笛_

  29

  从石头城回来之後,司马冲便很少出门。而今整个建康城都成了王敦的天下,他的兵丁们在城中横行霸道、四处搜刮,朝中官员但凡有一些傲骨的,轻者被罢,重者被治罪下狱,处了极刑的都大有人在。

  这样情形下,不少官员纷纷投靠王敦,也有人听说了那夜在石头城的事情,知道王敦要扶司马冲继位,便纷纷来访,想跟司马冲攀上关系。对於这样的访客,司马冲都是能推则推,实在推不过的,也只得硬著头皮,如同受刑般去见,那些谄媚的笑脸、躲闪的眼神、欲言又止的表情,让司马冲深深明白,自己到底有多脏。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王敦还算守约,到底没有逼宫,也没有太难为司马睿和太子。现在宫中的消息都是郭璞在托人打探,王敦入城後,便把他纳到帐下,做了记事参军,这官职虽然不小,却是个闲差。他知道司马冲闷在家中,心里难受,便天天来看他,闲谈间将司马睿和司马绍的近况一一告知,司马冲虽然讨厌王敦的党羽,然而对自己这个忘年交,却怎麽都恨不起来。

  这一日郭璞又带著四儿来看他,三人喝了些酒,郭璞睡著了,四儿忽然牵住司马冲的袖子:“世子,你别怪四儿多嘴,我听说,王将军每夜都派车来接你……”

  司马冲无意瞒他,便点了点头。

  四儿攥紧了他的手:“世子,你怎麽忍得下来?”

  司马冲一怔,四儿垂著眼,低声道:“他初到建康时,我陪过他的。他在床上,就是个疯子……那些花样我都知道。您不是也曾问过我,身上那些疤怎麽回事,现在您知道了吧。”

  司马冲听他语调哽咽,忙托起他下颌,脸上果然湿已了一片,便抬了手,帮他拭泪:“郭璞怎麽忍心让你陪他?”

  四儿摇了头道:“我不去,别人也得去。怨不得我家大人。倒是您又何苦?您干嘛不跟太子走呢?”

  司马冲听他提起哥哥,心头便是一紧,勉强笑了笑:“四儿,你不懂。”

  正说著话,外头“笃、笃”地有人叩门,四儿去开了门,却见言艺身後站著个耀武扬威的军士,看打扮像是个参将,那人皱著眉,一脸的不耐烦:“车都来了,快走吧,莫叫将军久等。”

  司马冲拍了拍四儿的手:“我先去了,等郭璞酒醒了,你扶他回去吧。”

  四儿点点头,眼看著他跟那参将走了,想起什麽,眼里又落下泪来,正抹著眼泪,却听歪在枕上的郭璞叹了口气:“你提那些作什麽,存心要他难过吗?”

  四儿这才知道郭璞一直醒著,恨声道:“大人,您就看著他这样吗?他跟四儿不一样,他是世子啊!”

  “是啊,他跟你不一样。四儿,你不情愿,他却是心甘情愿。”

  五更天的时候,参将驾著车,把司马冲从石头城送了回来。此时离天明还有一个时辰,四下里暗沈沈的,只见门前两盏灯笼在风里悠悠地晃著,说不出的凄惶。

  司马冲下了车,并不叩门,待那马车去得远了,这才回过身来,紧挨著门边的石狮子瑟瑟蹲下,又从怀里摸出一面铜镜,闭了闭眼,仿佛鼓足了勇气,朝镜子里头望了过去。

  铜镜里是一张骇人的脸孔,厚重的铅粉把他的脸色变成了死人般的惨白,再配上墨般的眼线,猩红的嘴唇,活像是个厉鬼,更糟的是,经过一夜疯狂的情事,他的头发都披散了下来,妆也化了,唇间的猩红被碾散,水红的迹子由脖子一路向下,衣襟早就被扯破,根本系不起来……

  司马冲放下铜镜,颤著手,勉强将袍子拉好。又撕了截衣摆,僵硬地在自己脸上擦著,月白的绸子很快被铅粉胭脂糊脏了,他又换了一面,继续去擦拭残妆。擦著、擦著,也许是牵动了身上的伤口,冷汗涔涔地下来了,这倒帮了他的大忙,再拿铜镜看的时候,虽然脸上还残留著铅粉、胭脂,比起之前却好了许多,至少可以见人了。

  他深深吸了口气,刚要起身,却忽地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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