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九月菊花

    她将自己如今的不幸全都归咎在她那个不合格的爹爹身上,是他让她一生下来就不如旁人富有而受人喜欢和尊敬的,是他让她没有资格和她最中意的一个男人结婚生子,成家立业的,即使她现在在槐树岭被人不当人,被无冤无仇的街坊四邻肆无忌惮的往脸蛋上抽嘴巴子,也仿佛是他造成的,其他女人生下来就有的东西,凭什么她却要那么辛劳努力的才能勉强得到?

    这些永远也掰扯不清的为什么是金姐每天夜晚在被窝里即使蒙着脑袋也忍不住要从头到尾翻腾一遍的道理,她总感觉她终究会有掰扯清楚的时候,但是夜晚的时间对一个掰扯问题的脑袋过去的总是非常的快的,东方的天际隐隐发白的时候,新的一天眼看着就又要开始了。

    雪姨往往是槐树岭最先起床的人,她老了,自从饺子馆关门以后,她在槐树岭的地位与日俱降,肯凑近了和她说话的人已经渐渐的绝了迹,她如今经常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坐在槐树底下,用手绢包一包南瓜子,就那么安静的嚼着,一粒南瓜子在她的嘴里,据说是可以嚼到太阳落山。

    她的脑袋现在有些糊涂,但是还能记得几个熟人,九叔叔死了,水蛇腰听说也已经下不来床了,四姥姥呢?昨天好像还听见她趴在街上和她的几个儿子吵架,她气愤辛辛苦苦带大的儿子们却不养活她,指天发誓要“好好活着,”绝不让那几个没良心的有一个死在她后面。

    她的气愤是有理由的,在她小的时候,是亲眼见过将活人绑在柱子上千刀万剐的,虽然一转眼间,小汽车都满街跑了,但是除了她的儿子,这条街上,哪怕是有一天跑满了飞机,也和她这个老太婆是没有一点关系的。

    她至今还是一个只为吃饭活着的人,虽然槐树岭的人活着,几乎都首先是为了吃饭。

    雪姨在朦胧中影影绰绰的看见有两个轻浮的人影从她眼前走过,估计着是四姐和七姐,她眼看着她们从她跟前溜达过去,她说话了,她们没听见,她们说话了,她也没听见。

    “这老太太身子骨倒还挺硬朗,”四姐说。

    “老头子死了,前头等着她呢。”七姐嬉笑着,她走过去了,后头跟了一溜的花生皮。

    雪姨在花生皮跟前一直坐到了太阳落山,那本是一家人最恐惧的时刻,夜幕中的房子黑漆漆的像是一口棺材,把人的一辈子都装进去的一口黑漆漆的棺材。

    金姐在黑暗中狠狠的拍打着喘粗气的哑巴,很怕他突然死了,但是他永远活着,她这一辈子似乎也别指望看见金子的影子。

    两个孩子长大些了,有一点迟钝,即不会叫叔叔,也不会叫舅舅,金姐气的狠狠的掐了两个孩子一把,白便宜他们省下了压岁钱。

    然而这还仅仅是个开始,因为两个孩子的不懂礼貌,金姐又接连损失了新年,春节两笔最可观的压岁钱。

    事实上自从儿女双全以后,金姐的家里已经再也没有什么亲戚朋友主动上门了。

    日子看起来仿佛是越来越过的艰难,但是,就像是雪姨说的,那都是暂时的,乡村不比城里,孩子们稍稍长大一点就可以赚钱的,从前在旧社会的时候,bā • jiǔ 岁的小丫头就可以去给人当使唤丫头了,更何况现在是市场经济,养孩子再怎么说也是不会赔钱的。

    金姐因此而牢牢记住了雪姨的话,每天都充满希望的注视着枕头上躺着的一天天渐渐长大的婴儿,“再过几年,就可以赚钱了,”她心里默默的安慰自己,那情形就像是十几年前默默的看着自己一手抚养长大的小猪一样,每天总是迫不及待的抱上秤去秤秤分量,长够一百斤了,就可以拉出去卖了。

    但是很快的,金姐就又莫名其妙的看着两个婴儿熟睡的身影越发的焦躁不安起来,她的焦躁是因为她的不安,她不安的发觉到孩子与猪的巨大差别,她在饲养一只小猪的时候从来也没有这么劳累过,至少不必要因为别人家的猪的饲料高级又精细而感觉到难过,感觉到仿佛是自己亏待了自己的小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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