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兴许是不忍见忠臣满门横死,抑或是唯恐遭了牵连,围观者寥寥,有几个乞丐,流浪汉,还有几个胆大的士子掩面垂泪,提着食盒上去给他送行。

午时三刻,烈日当头。

杨贺穿了身寻常人的青色衣裳,腰间悬环佩,打了伞,站在太阳底下漠然地看着。

季尧躲在他伞下,挨着他,贴着他的耳朵问,“公公,砍脑袋什么好看的?”

杨贺没说话。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来这儿。上辈子,杨贺就是死在了这里。刽子手臂弯里的刀依旧雪亮森寒,跪在刀下的却换了人。

刑场常年浸染鲜血,日头一晒,越发沉闷让人喘不过气。杨贺捏紧了伞柄,眼前恍了恍神,好像他成了孑然跪在上面的人,底下喧闹嘈杂的都是好事者。

几丈开外,有人喝了声,“时辰到,行刑!”

杨贺不自觉地绷紧身体,脸色也有几分难看,季尧看着,诧异地皱了皱眉毛,摸了摸杨贺垂下来的手,这才发觉他的手指冰凉得吓人。

季尧低低叫了他一声,杨贺还未说话,啪的一声,是罪犯背后插的木牌扔在了地上。

刽子手扬起了手中的刀,骤然间,几声呜咽也响了起来,仿佛失声痛哭一般。

杨贺颤了颤,抬起头,苍白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眼中却闪烁出几分畏疼似的惊惶,脖颈好像被刀刃卡了进去,透骨的痛席卷了每一寸皮肉。

台上的李侍郎昂着头,余光扫到这边,啐了一口,神态孤傲。

季尧脸色顿时变得不好看,微微眯起眼睛,直直地看了回去,眼神冰冷阴鸷,逼得李侍郎扭开了头。

刀砍下去的一瞬间,季尧抬手捂住了杨贺的眼睛,眼睫毛抖了抖,滑过季尧的手掌心。

季尧没有松开手,攥着杨贺的手臂,强势地带着有些走神的杨贺转过身,离背后的血腥场越来越远。季尧掰开他捏紧伞的手指,凑过去亲了亲杨贺的耳朵,笑话他,“公公来了又不敢看,不是自找不痛快么?”

二人停在巷口的阴凉下,太阳太大,街上没有行人,只有一只野狗恹恹地趴在地上,昏昏欲睡。

杨贺摘下季尧的手,他神色已经恢复了正常,只脸颊还有些苍白,说:“没什么。”

季尧哪儿会信他,亲热地咕哝道:“没什么大中午的你跑这儿来沾晦气。”

过了一会儿,杨贺才说:“我做了个梦,梦见我被斩首示众。”

季尧愣了下,笑起来,“公公说的哪儿话,谁不知道公公如今风头最盛,谁还能砍公公的脑袋——”话没说完,杨贺淡淡地看他一眼,季尧笑容一顿,问他,“那公公是想亲自来看看砍头是怎么回事?感觉怎样?”

他亲自经历过,何须看,杨贺皱着眉毛说:“疼,很疼。”

季尧忍不住笑出声,抬手搓了搓杨贺细细的脖子,说:“公公脖子好好长着呢,啊——别怕了。”

杨贺一抖,重重拍开季尧的手,瞪他一眼。季尧抽了口气,一边揉自己的手背,埋怨道:“我这才是疼,公公对我总是不留情,疼——看看,都红了。”

杨贺没搭理他,季尧又凑过去,问他,“那公公做梦,梦见是谁下令斩了公公脑袋的?”

杨贺脚步滞了滞,看了季尧一眼,面无表情地说:“不记得了。”

季尧啧了声,追上去,随手拨了拨杨贺腰间的环佩,亲亲热热地哄他:“好啦不过是个噩梦,不要放在心上,咱们公公如今可了不得,谁还能动公公啊。”

杨贺说:“别挨着我,热。”

季尧哼笑道:“娇气。”

正如季尧所说,杨贺风头无两。

世家大厦将倾,朝夕之间树倒猢狲散,七零八落的,平日里来往密切的无不噤若寒蝉,或自发投了阉党,生怕下了大狱。

戚贵妃骤闻举族倾覆,眼前一黑,哭得生生昏厥过去。

醒来后,却一身缟素,拉了年幼的皇子不顾禁足令,闯到了御前,跪在皇帝宫门外,声声泣血,额头磕在地上磕得鲜血淋漓。

小皇子似懂非懂,也跪着嚎啕大哭,一口一个父皇呜咽凄惨。

一个是亲子,一个是曾经宠爱又伴了他多年的女人,季寰到底心软,他着嬷嬷将小皇子抱走,还是见了戚贵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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