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0来的先生(番外)_

  两人都握紧他的手。

  白杨看他许久,终于问他:“金……金世安,你还记得回巴黎的事情吗?”

  他还是习惯叫他金世安,更希望金求岳告诉他,不记得——那么也许在另一个世界,露生就不会死。

  而求岳看着他,明快地笑了,这笑容与他们巴黎子夜里的相视一笑,并无差别。

  “我回来一趟,没保住……武汉。露生……救回来,可还是,去了。可惜,也不可惜。”

  金求岳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他眼向枕边看,白杨会意,掀起枕头,一个方方正正的黑盒子,嵌着螺钿,四角都已磨出浆来,显然是长久时日里随身带着,常常摩挲着。

  求岳伸手,白杨便把盒子放在他怀里。

  “露生……在这里。”

  是露生对他说过的,天涯海角,他随他去。是生是死,总在一起。

  露生要他好好活着,替他看看他对他说过的那个繁华盛世。

  他也就那样认真地活下去了。

  

  他在时间里走着,盼着,穿梭着。抗战结束了,他离开了中国,因为不愿意看那一场乱世。改革了,他又忍不住思念,到底回来这一方故土。

  极偶然地,他见到了金海龙,那时金海龙还是个个体户,在马台街摆地摊——他毕竟是他的父亲,他在人群里一眼就认出了他。

  他给了金海龙一笔钱,告诉他,去山西和淮南倒煤,去深圳和浦东炒地皮,然后做股票。

  金海龙在那一两年里暴发起来,对他敬若神明。金海龙始终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虔诚地叫他“大师”。

  金海龙兴奋地告诉他,双喜临门,他的股票真的挣了大钱,王静琳也怀孕了。

  他很希望父亲能够善待母亲,所以他告诉金海龙:“钱,以后还有的是,你会很有钱,还会有一个儿子。你们一家,不要离开南京,你的儿子,一定要留在那里。”

  时空会否因他而扭曲?会否再有另一个世界?金求岳不清楚。

  而金海龙沉浸于他财富和生子的预言里,只是狂喜地搓着手问他:“大师能不能给我儿子取个名字?”

  他沉吟许久,“叫金世安吧。”

  他知道,即便重来一次,他也不会改变什么,金海龙还和过去一样,并没有省悟的那一天。

  时光如此无情,有些事情是命中注定,他遇见露生,已经是三生有幸。

  97年,他在浦口捐建了土桥村烈士墓,离开了中国。

  

  他就这样带着露生,等着,等着,等过许多年月。有时他也在想,巴黎那一天一夜,会不会只是个梦?

  这时光折叠的一生,会否只是个秦淮梦?

  露生又像在他身边,清艳地笑着,说,“把你那个歌儿,再唱一遍罢。”

  他们走遍了这世界的许多地方,直到再也走不动,停在洛杉矶旅居数年——他在加大医院的楼下,看见两张熟悉的脸,在热情地拥吻。

  他很想叫住他们,而他终于没有动。求岳想,他们交错的时间,终于在那一瞬间重合了。

  他让律师致电南京,律师告诉他,海龙集团捐赠翻修了土桥墓。

  而世安和白杨,终于来见他。

  这一生许多遗憾,但终究也算圆满。

  金求岳看看白杨,又看看世安,脸上渐渐泛起红光,眼中露出奇异的光亮。

  大家都明白,这位老先生真的要去了。

  “把我们带回南京去,”求岳说,“洒在长江里。”

  再往后,白杨和世安,就再也听不清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那并不是说给他们听的内容,金求岳望着虚空,白杨听见他断断续续地哼歌。

  那旋律十分熟悉。

  像是张震岳的《爱我别走》。

  白杨不知他何以这个时候哼这首歌,既觉得困惑,又觉得伤心,只是不住地流泪。

  而金求岳哼着歌,呼吸亦随着哼唱,逐渐断续。

  

  生与死都是人生所无法回避的事情,对他们来说,重逢有喜悦,离别亦未必悲伤。又或者,求岳一生等待的,正是归去的这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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