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0来的先生(番外)_

  老陈苦笑了一下,“怎么就到了这步田地?再说我这个年纪了,又能去哪,生是金家人,死是金家鬼了。”

  世安也笑起来,“逗你呢,最不济也就是撒钱保命,蒋公和张老争成那样,面子上还是过得去,也不至于把咱们都赶尽杀绝,实在不行,咱们都回句容去。”

  老陈微微放下心,嘴里一时管不住,张嘴又问,“那白小爷呢?”

  世安便不说话。

  老陈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嘴巴,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只好又问“少爷回家去?还是再去哪儿?”

  世安头也不抬,“四处转转罢。”

  老陈深知他脾气,默默无言地发动车子,就在大街小巷里绕着南京城开起来。

  车子开过夫子庙,开过莫愁湖,映着日头,从大街穿过小巷,好像特特是要把热闹的地方都走一遍,非如此不能排解万般愁绪。而这城市也真当得起这样走街串巷的细看,是真正的艳名无虚,街头巷尾的风光都足以解忧。太阳尚未西沉,而四处笙歌已经转轴拨弦地奏响了排场,所过之处,弦歌细细,花红柳绿,一阵一阵的香风吹进车窗里来。

  在这六朝古都烟花地里,依山临水地摆出无数的逢场作戏,乱世出佳人,男伶女伶都能卖弄风骚,只看谁比谁人美艺高。越是刀兵锋刃的时候,人们偏偏爱听男欢女爱的戏,唱桃花扇,也唱牡丹亭,做会真记,也做琵琶记,秦淮两岸尽是闺怨惆怅,粉气脂光。

  这是多事之秋,也是乱世之秋,人人都知道这是乱世,可还需要莺歌燕舞来粉饰太平。贵人们需要,庶民也需要。好像在那凄凄怨怨的唱腔里,撩撩绕绕的水袖里,铮铮淙淙的鸣弦里,哪怕消磨得一时半刻光阴,也能让人忘却乱世的纷繁,离别的愁苦——哪管你多大的穷的恨、死的怨,只要开腔一唱,轰然叫好,拍腿一笑,也就能当它都不存在了。

  开了半晌,世安在后面说了一声,“去榕庄街。”

  老陈在心里暗暗地叹气,出来这大半天,最后还是为了去看一眼榕庄街。

  

  车子在榕庄街尽头停下,榕庄街里外两街,外街都是些做生意的绒线帽子店,里街却僻静,茂密的树从街两旁的院子里静谧地伸出枝杈。老陈尚未扣门,门恰好开了,管家的柳婶端着水出来,见了老陈,脸上吃一惊。

  “少爷来了。”老陈说。

  世安已经绕开他俩,慢慢走进去。

  “少爷怎么这时候来了,先换身衣服罢,天热。”柳婶跟在世安身后,局促地说道。

  世安看一看身上,“也好。”

  柳婶又道:“我给少爷打水来冲个凉罢。”

  世安皱了皱眉,“算了,不用麻烦。衣服也不换了,我去看看白小爷就走。”说着就向里走。

  柳婶不敢阻拦,心里着急,只眼看着老陈。房子里的人闻声都出来,五六个人齐刷刷跟在世安脚后。世安只说“怎么都出来了?各忙各的吧,晚饭不在这里吃。”

  众人只得在二道门前停下,眼巴巴看着世安进了里头院子。

  世安并不知他背后有这许多表情。他慢慢踱进院子里——这院子不大,修得十分精巧。迎面是太湖石的照壁,后面是一整棚的凌霄,这时节正绿得肥润,丝丝缕缕地挂着,开出许多朱红的花。后面房子的山墙上络满了爬山虎,沿墙四角种着梧桐,浓荫投地,日色到这也被衬得凉而稀薄。

  世安在门前踌躇,透过窗子向里面张望。玻璃窗里露出一张枯瘦的脸,虽然枯瘦,可还看得出原本样貌清艳:鼻梁挺秀,鬓角玲珑,一双秋水眼,两片薄情唇——只是这脸现在添了无限病容,雾蒙蒙的眼睛下淤着病态的青黄,两腮也深陷下去,嘴唇毫无血色,沉沉地发乌。任谁看了也要吃惊,因为谁也不敢信,这个骨瘦如柴、病容若死的男人,是两三年前名噪秦淮的红伶白露生。

  世安每见露生这样子,都觉说不出的难受。他看着白露生,白露生却并不看他,仿佛木雕泥塑一般,漠然注视着空中不知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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