皆空

    姜望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站了起来,拂去晨雾,与一夜的等待。

    他从来都是坚定的,从来坚强。

    他大概辨认了一下方向,决定自己该往那边走。

    刚刚迈步——

    嘭!

    一个人影从天而降,砸在他面前,粗暴地撞上地面,发出一声巨响。

    那痛苦蜷缩着的,是一个身形枯瘦的黄脸老和尚。

    是苦觉!

    姜望按住长剑,看了看远处,没有发现庄高羡的身影,这才矮下身来,去观察苦觉老和尚的情况。

    只见他紧闭双眼,蜷成一团,牙关紧咬,脸色发白。嘴角流着鲜血,气息已十分微弱。

    看起来是用尽最后一丝余力,才逃到姜望面前来。

    “你……”姜望松开了剑,伸手扶住他干瘦的肩,声音有些无法自抑的颤抖:“你怎么样?”

    他对苦觉一直怀有戒心,从青羊镇这老和尚不请自来的第一次相见,他就怀着警惕。不是他生来就对这个世界不信任,而是已经有很多人,教会他“防人之心不可无”的道理。

    这老和尚屡次三番强迫式的收徒,其实令他非常不快。

    他不愿意拜师,更不敢信任。

    从修行至今,他唯一真心认可过的师父,就是董阿。而董阿把他的信任和依赖,践踏到尘埃里。

    新安城里生死一决,此生师徒缘分已了断。

    此前此后,他都没有想过再拜谁为师。

    他自问跟苦觉是没有什么深厚感情的,双方都未真正相处过多久。也从来没有真正地互相了解过。每次见面都是你追我赶。他从来也不认为,苦觉会真的有多拿他当自己人。

    口头上说说而已,怎能当真?

    但是没有想到,在他真正遇到危险的时候。是苦觉不远万里,拖着大战之后的伤躯前来,为他挡下庄高羡。

    在长河之上为他血战。

    姜望不是无情之人,他没有办法不感动,没有办法不愧疚。

    “你怎么样?”他问。

    他竭力回忆着自己所掌握的治疗道术,但苦觉体内的气机如此紊乱,他根本连具体的伤情都无法把握,不知该如何入手。

    他那些三脚猫的治疗道术,对他自己都没什么效果,更别说治愈真人。

    他满心沮丧。

    “唔……”苦觉的眼皮微微抬起,就在此时,睁开了虚弱的眼睛。

    他看着姜望,声音再没有往日的蛮横无礼,而是虚浮无力的——

    “净深啊。为师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姜望强忍着鼻尖的酸涩,握着他干瘦的手:“苦觉大师,您……”

    他声音哽咽,一时说不下去。

    “唉……”苦觉哀伤地看着他:“为师死前,只有一桩心愿未了。”

    “大师您说。”姜望极力压制情绪:“您……还有什么心愿?”

    他感觉到,他握着的那只手,微弱地紧了他一下。

    苦觉气若游丝地说道:“就是净深你……还未正式入我门墙,为师没能……亲手为你剃度。”

    情重如此!

    姜望心头沉重,抿了抿唇:“大师,您的厚爱,我铭记于心。但我不能骗您……我心结未解,长恨未消。无法四大皆空,不能遁入空门。”

    苦觉挣扎着,手上用了点力,显得虚弱而执拗,令人心酸:“佛门其实也没有那么严格……先剃度,以后再‘皆空’,也行……”

    姜望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在这种时刻,无论苦觉有什么要求,他都会尽力去做到。但是他的修行走到如今,已经贯彻了他一路以来的意志与选择。

    他至今对佛门的理念还不足够了解,更不能说是否认同。

    越是赤诚的人,越是无法欺骗自己。

    “大师。”姜望忍着悲伤道:“承蒙您错爱。姜望可以欺骗自己,但怎么可以欺骗您?姜望心中有牵挂,脚下有道途,走佛门这条路,走不长远。现在答应了,以后又变卦,如何对得起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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