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夫

    不是这个人不愿意来,更不是越国不愿意这人来,是始终没有等到那个机会。

    现在是不算机会的机会,是这个国家最后的选择。

    这渔夫将竹筏推近,仔细地看了文景琇一阵,才略显唏嘘地说道:“想不到再一次回到这里,已经是这么多年后。有时候我都已经不记得,我是在哪里出生。”

    “这个国家没有特意为你保留什么记忆。”文景琇说:“因为任何刻意的痕迹,都逃不过星巫的眼睛。”

    渔夫认真地说:“但钱塘大潮,一直席卷在我的心里。”

    “李卯?”文景琇看着他。

    渔夫以手抚心,低头一礼:“陛下。”

    平等国护道人,赵钱孙李中的李卯!

    “你也不用再称陛下。从今天起,越国无帝室。我以越国最后一位国君的名义,废除文姓皇室的所有荣权,革去越国最后也是最大的世家!”文景琇道:“我已组建枢密院,以后朝政大事,皆从枢密院出,九位枢密使互相监督治国。朝廷官员,都出于官考。越地再无贵族,从此以后,姓文的和姓革的姓白的都一样,越地所有人,生下来都在同一个起点——李卯。”

    他注视着渔夫的眼睛:“这是你们要的平等吗?”

    现在的李卯,是平等国的人,他怀揣着“平等”的理想。

    但他摇了摇头:“这样的越国即便还能存在,也不是因为平等而存在。平等不是一句口号,不是一个脆弱的理想,平等是一种力量。”

    越国国祚绵延的根本原因,从来只有两个字——“制衡”。

    这跟越国人是否勤劳勇敢,越国出了几代明君、几代贤臣,都完全没有关系。

    是南域诸方势力的牵制和暗涌,才让“猛虎卧榻之侧”的越国,太庙香火不歇。

    既然这个国家不是因为“平等”而存在。

    那真正的平等,自然无从说起。

    没有自保的能力,不是靠自己的力量支撑这份平等。那么无论新政推行得有多么彻底,新的国家有多么公平,都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

    文景琇听明白了。

    他摇了摇头,明明已经很清醒,却还是忍不住地问道:“你在外面这么多年,视野更广阔。你说现在的越国,能吸引归来的那位吗?”

    出走故国、旁观兴衰的李卯,看着越国一步步走到今天,心中有更为复杂的感受。他也有很多的话想说,最后只是叹息一声:“无论怎样,往后的越地,都跟陛下、跟文姓皇室无关了。”

    文景琇苦涩地道:“走到今天,我心里早就不存在文姓社稷。我只希望越国人不要低人一等。”

    高师不止一次地告诉过他——

    要认识到自己无能为力,要认识到越国的结局是灰暗的、无论做什么都改变不了,再想想要不要做点什么。

    但他好像直到今天,才能够真正理解这句话。

    人教人,教不会。事教人,一次就够了!

    且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

    文景琇张开了双臂,面对着钱塘江,仿佛将它拥抱。最后他闭上眼睛,语气中仍有期待:“这个世界会变得更好吗?”

    哗啦啦,江风推潮。

    一支竹篙,斜向贯穿了他的脖颈。

    持篙的人说道:“不会更坏了。”

    文景琇的道躯开始衰落,他身上的天子龙气,遵循他最后的意志,投向李卯。天子龙气化为一金一黑两条小龙,前者代表无上之贵,后者代表亡国之哀。

    两龙并飞,而又分道扬镳,分别投入李卯的两只眼睛。

    那两只悲伤的眼睛,深邃至此,如渊潜龙。

    文景琇的手松开了,那卷被他攥了很久的黄轴,跌落钱塘。在触及水面之前,被李卯粗糙的手接住。

    那是一只搏击风浪的手,满是岁月的刻痕。就在这钱塘江上,慢慢地展开了黄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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