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极此哀

    他又如何能为此动怒?

    此恨此情,实难言说。天子驭国,一言一行都需斟酌。他也只能以质问姜青羊的方式,质问自己这些儿女。

    姜青羊的回应固然刚烈,然而这种有棱角的年轻人,也正是天子所需要的。

    他并不以为忤逆,他的沉默更多是一种观察。

    观察这灵堂里,每个人不同的心思。

    治这万乘之国,须臾不可懈怠。

    冯顾一番话语,虽是在为姜望解释,却更让他怀念姜无弃。

    这个还在娘胎里就注定了命途的孩子,到底为这大齐天下,默默做了多少?

    而天子猛然惊觉……

    他唯独不需要再观察姜无弃了。

    就像姜无弃所说的那样——

    “现在您可以相信儿臣啦。”

    天子不可以不疑。

    然而这“疑”之一字,有时候也如姜青羊所说……“伤臣何极?”

    齐天子长叹一口气:“姜卿,朕收回刚才的话语,请你原谅一个父亲的伤心。”

    灵堂之内,依然缄默。但人心骤起狂澜,谁也无法平息。

    这位成就大齐霸业的天子,竟然自陈其错!

    姜望真何人也?

    天子之恨人,此刻法场上被凌迟的阎途正在描述,其人为大齐征战数十年,建功无数,名列兵事堂,一朝成囚,连个陛见天子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天子之爱人,有重于山岳,恰在眼前。

    是以天子之尊,向姜望道歉。是以天下之重,伤姜无弃一人。

    殿内无声,唯有齐天子的声音在响起。

    “姜氏有名无弃者,朕之爱子。生于霜冬,剖于母腹。朕谓爱妃雷氏无弃我子,到头来天嫉之!

    寒毒入命,生即绝途。然意不曾消,志不曾衰,与天争命一十七载。一步神临,剜尽我大齐腐肉。

    朕爱之痛之,一生莫极此哀!”

    齐天子就站在灵柩前,一低头就能看到姜无弃沉眠的脸。

    他的视线扫过姜无华,顺便掠过姜无庸,在姜无忧的脸上移过,也扫过了姜无邪。

    那一瞬间威如山海:“无弃之死,是朕之大不幸,是汝等之大幸!”

    姜无华、姜无庸、姜无忧、姜无邪,全都跪倒在地,不能抬头!

    太子妃亦随着姜无华跪下了。

    大齐皇后垂眸不语。

    细究年月,大齐皇帝经历了多少波澜壮阔,却说一生莫极此哀。

    她这枕边之人,后宫之首,终究不能言。

    齐天子低头看向姜无弃,看着这张俊美的、结着寒霜的脸。

    沉默许久,伸手轻轻拨开他的嘴唇,自袖中取出一块白玉,放进了他嘴里。

    “你的玉,父皇还归于你。”

    口中含宝,丧葬之礼。

    大齐天子亲手完成了这一步。

    也宣告着姜无弃这个人,在法理意义上也真正死去。

    当然他离开的时候是洁白的,如玉无暇。

    这份清白,由天子证明。

    冯顾额头贴在地上,泣不成声,老泪横流。

    姜望先前在姜无弃的书房里说,希望姜无弃走的时候,得到了他想要的。

    冯顾明白,姜无弃已经得到了……

    把姜无弃负罪的玉还归姜无弃,这个简单的动作,似乎已经让齐天子恢复了平静。

    灵堂内众人所感受到的巨大压力,顷刻消散一空。

    “回宫。”天子说着,不再看姜无弃,也不再看这灵堂一眼,兀自往外走。

    韩令一言不发,跟在身后。

    天子从皇后先前站着的这一边走,右手边是灵柩,左手边是跪着的太子妃和姜无邪。

    他走过。

    走过站着的修远,跪着的姜无忧,站得笔直的姜望,终于也走过跪伏在地上的冯顾,离开了这座长生宫正殿布置成的灵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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